“一般情况下,救援队夜间不下水,女队员也不下水。但情况紧迫,我也参与到救援行动中。”
采访、摄影丨蔡星卓
8月7日,距离那场特大暴雨已经一个礼拜,我匆匆赶往涿州,拍摄洪灾后的城市。搭乘一辆网约车,我和几名志愿者一路向南,由高官庄收费站下了高速,驶向距涿州市中心20公里的一个村子。尽管很多地方仍有积水,但大部分区域已是脏兮兮的泥泞地面。村头的候车亭有被水泡过的广告牌,村民家的防盗门显出清晰的泥线,还有人把动物尸体从水域转移到干燥的地段。当我进入涿州城区,灾后的废墟更让人心痛:路边停着大量抛锚的汽车,家居城门口堆满了被水泡过的家具……让人欣慰的是,街旁飘来一阵饭菜香气,那是当地居民在给救援队提供免费餐食。
(资料图片)
在涿州,我采访了蓝凌应急救援队。几天时间,他们救出了150多人,还救出了几十只狗。贾楠是一个分队的队长,任务侧重于动物保护和救援。以下是她的口述。
2023年8月8日,河北涿州市区,贾楠在救援队车里。
我叫贾楠,是北京蓝凌应急救援队动保支队第三分队队长。我们救援队的部分队员是退伍军人, 18人中有4位女生。我的年纪不算大,但大家都叫我楠姐。我来救援队半年了,这是我第一次跑重大灾害。此前我在学校学的是畜牧兽医,对口职业是兽医。毕业后我做过好几份工作:在动物医院当护士,做训犬师,训练搜救犬……
8月2日到9日,我一直在涿州参加救援。这次的任务是从7月31日开始的。那天,因北京暴雨,我们有4位队友去房山执行救援任务。后来救援队接到了涿州一个“小院”的求助,所以,8月2日我在房山与一部分队友会合,来了涿州。“小院”是救助圈对流浪动物收容所的简称。全国现在大概有上千个“小院”,京津冀地区就有几百个,涿州、固安、燕郊这几个地方最多。
我们过去的救援,主要是路面上的人和动物,很少涉及水域。这次涿州救援,我们一共来了7名队员,5台救援车,还特地带了水域救援的一批装备,包括一挺动力冲锋舟、一艘动力运输船、一共35平米的运输气垫、一台八千瓦发电机,还有激流救生衣、卫星对讲机、水域救生绳等设备。
在洪灾现场,队员之间有分工和协作。这次由队长刘胤桐带队,负责总体指挥和评估,他也是第一个冲锋陷阵的人。我是副队,出现任何状况我都需要顶上,接替他的工作。我还要控制现场,保证所有队员的后勤补给。会游泳的队员,则负责在冲锋艇无法进入时进入现场,还有队员负责爬绳,也就是用绳子将处在高地的村民绑好,安全降落在救生艇上。
我们算是较早从房山进入涿州的救援队。刚下高速的服务区,在高官庄附近的一个桥,我看到洪水携带大量垃圾冲过来。车子再往前开,通往“小院”的路就走不通了,需要绕行。当时现场至少有8支救援队,听其他救援队的人说,有一处水深达到4米,铲车无能为力,只能用冲锋艇。村民们情绪都很低落,脸上满是疲惫。而且天气也对救援不利,尽管雨停了,但目光所及,浑浊的水面泛起厚厚的水雾,根本看不起前方状况。
刘队长先坐着其他救援队的艇进入到水域,他需要判断一下我们队可以执行什么任务。大家商量一番后,决定原地开始救援,帮助里面十几个小村子的人转移到安全区域。天气很热,我们的队服是短袖长裤。哪怕在干燥的地方,衣服也是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分不清是汗、是雾还是水。
8月2日的救人任务结束时已是深夜。3号凌晨,我们开始帮忙转移 “小院”的动物。那时天都没亮,小院和周边的路况一片漆黑。救援队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夜间不下水,女救援队员也不下水。但情况实在太紧迫,我也参与到救援行动中。
通过肩灯,我大致了解眼前几米的状况。水深在我胸部的高度,往房间里缓缓走动时,能感受到身边漂过不少桌椅板凳,甚至还有大床。水流并不湍急,但开门的时候,明显感到有水流朝我涌来,力度很大,需要队友的帮忙我才能前进。我一边走,一边用手把障碍物清开。我的右手摸到了一只腿,比水要凉、僵硬、带着湿漉的毛发。我估计是一只狗,就把主人叫来,也没明说,只是把那僵硬的躯体顺着水流推过去。
当主人用手把它捞出来我才知道,这是一只白色法国斗牛犬。当手触碰到比水还冷的尸体,她声嘶力竭地哭喊出来,叫着它的名字“老宝”。因为见过很多类似的场景,我知道,此时一定得让她冷静下来。我努力压过她的哭声说,“现在,我们面对的不是一只狗,而是几十只生命,我们要先救活着的狗。”
其实,许多狗早已死去。有的因为呛水,导致肺积水;有的在水里太久无法上岸,导致体力不支;有的因为感染,导致肾衰竭等。我们把活着的狗装进笼子,转移到至少3米高的比较安全的制高点。到早晨五点多时,队员们的体力已消耗殆尽,拿进小院的20多个笼子都已用完。天已朦朦亮,“小院”主人突然双手合十,大声祈求观音菩萨的保佑。
相比其他救援场景,水域救援更困难,情况也更复杂。这次救援让我们担心的是,如果再一次泄洪,我们自己都有可能被困在那里。所以,也有队员担任观察员的角色,随时关注着水位的变化。
到第二天下午,水位基本下降完毕。在救人的任务完成后,不论活下来还是死去的狗,我们都用铲车拉了出来,包括那只白色法斗犬。死去的狗都被送去火葬场,做无害化处理。当晚我们发现,有10只狗还是没能活下来。除了“小院”主人自己此前转移出来的15只狗,共有50多只狗被活着救了出来。
截至8月7日晚,我们队共实施救援85人次(一人一天,算一个人次)。粗略估算,直接转移了150余人,70余只动物。我们的损耗也非常大,划烂了一艘冲锋舟,三台对讲机掉在水里,不知怎么,还搞丢了两套全自动速充救生圈。我们本来计划救20只羊,因水位下降而取消任务。在村子的浅水区域,我们还偶遇一只刺猬,把它交给了 “中国动援队”带回成都。
看着鲜活的动物在眼前死掉,却无能为力,这种经历令人难过。我见到的第一只死去的狗是我自家的宠物。那时我20出头,从朋友家抱回来的一只小鹿犬,由母亲养到一岁多。因为小区里有人投毒,狗若闻到,半小时之内就会抽搐死亡。虽然格外小心,但我家的狗也没能幸免。我还记得,在动物医院实习时,我碰到一只处于犬瘟热晚期的白色拉布拉多。打过所有的药,它却一直在发烧,鼻头和掌心开裂,肺部纤维化,浓鼻涕,眼睛都睁不开。我一直守着,到第三天下午,感觉它要不行了。我看着狗的瞳孔在一秒之间就扩大至整个黑眼珠,慢慢变成一层白雾。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一双眼睛怎样失去生命的光亮。
这些记忆都成了我继续帮助小动物的动力。接下来的几天,我们队准备回北京整修。连续奋战了一个礼拜,在调整好状态后,或许我们会奔赴下一个救援地,那里还有很多人和动物需要我们的帮助。
8月7日,河北涿州,志愿者山浩在水里行走。他说,几天前,水位高的时候,同样的路他们需要乘坐救援艇才能通过。
8月7日,河北涿州,村庄里被淹的农田。
8月7日,河北涿州,灾后的中相村,一家人门口贴着近几年十分流行的网络语,门口一片泥泞。
2023年8月7日,河北涿州,村外街道,一个候车亭。据志愿者山浩说,前一天候车亭还有一部分泡在水里。
8月8日,河北涿州,市区内一家家居店外。
8月7日,河北涿州,一只死去的动物挂在树上。
8月8日,河北涿州,农村道路两旁的淤泥。
8月7日,河北涿州,可见部分路面的积水已在慢慢退去。
8月7日,河北涿州,市区内一家浴室,几日来一直为救援队提供免费洗澡服务,门口的玻璃上贴着一支救援队两天前粘贴的的感谢海报。
8月7日,河北涿州,市区内,蹚水的人。
8月7日,河北涿州,漂在水里的动物尸体。
8月7日,河北涿州,通往村子的道路旁,一辆裹满泥浆的汽车。
8月7日,河北涿州,志愿者山浩刚从曹叔的“小院”里转移出来两只狗。山浩是3日收到曹叔的求助信息,就来了涿州。抵达时天已黑,村民都已被救出。曹叔与一名志愿者试图划着皮划艇进“小院”抢救里面的狗,因水流较急没能成功。第二天,他们才驶进村子深处,除了救出幸存的几十只狗,还带出了偷偷溜回村子的几位村民。
8月7日,河北涿州,被水泡过的树叶上仍残留泥土痕迹。
8月7日,河北涿州,村口。
8月7日,河北涿州,山浩指着桥洞内的洪水痕迹。
8月7日,河北涿州,灾后的中相村。
8月7日,河北涿州,灾后的中相村,一只狗趴在路边的动物尸体旁。
8月7日,河北涿州,灾后的中相村,地上堆积的玻璃瓶。
8月7日,河北涿州,灾后的中相村,学校门口的一头牛。
8月7日,河北涿州,灾后的中相村,一位村民看着自家的猪圈。
8月7日,河北涿州,灾后的中相村,一户人家门口有洪水曾经来过的痕迹。
8月7日,河北涿州,灾后的中相村,村民猪圈中有大量猪的尸体,仅有的几头活猪仍旧和死猪生活在一起。村民说,他们也活不长了。
8月7日,河北涿州,灾后的中相村,村中堆放的动物尸体。
8月7日,河北涿州,灾后的中相村,一对母子正看着一辆物资车卸物资。
8月7日,河北涿州,灾后的中相村,曹叔的“小院”里,所有狗都已经被转移走,不知是从哪里刮蹭下来的狗的毛发。
8月7日,河北涿州,灾后的中相村,曹叔的“小院”里,志愿者山浩指着几层架子。水最深时,幸存下来的狗就站在上面放狗粮的位置。
8月7日,河北涿州,灾后的中相村,曹哥的“小院”里,还可见几只狗的爪印。
8月7日,河北涿州,灾后的中相村,曹哥的“小院”,地上狗的毛发上生出了蛆。关于“小院”的背景,它基金执行秘书长方丹介绍,中国初代的为流浪动物设立的救助“小院”,可以追溯到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民间组织,中国小动物保护协会和首都爱护动物协会。发展到现在,全国估计有上千个“小院”,这些“小院”至少99%是尚未注册的民间机构。
8月8日,河北涿州,蓝凌救援队与中国动援队准备将曹哥安置在一个临时院子中的狗转移到另一个“小院”中,前者无法容纳如此多只狗,而后者将作为曹哥自己“小院”恢复前,狗狗们的栖身之所。队员们正把放在车顶,之前用来救援的艇抬走。
8月8日,河北涿州百尺竿镇毛家屯村,临时寄放的“小院”里的狗。当有很多人靠近,这里一片热闹的狗叫声。
8月8日,河北涿州百尺竿镇毛家屯村,临时寄放的“小院”里,救援队员们正从屋子里往外运狗。刘队长没有注意到屋顶的电扇,最后被送到医院缝了七针。在此类行动中,时不时一些意外发生,比如被狗咬伤。
8月8日,河北涿州百尺竿镇毛家屯村,临时寄放的“小院”里,救援队员们正从屋子里往外运狗。这是一只“咬人的狗”,队员正在诱导它自己走向笼子的方向。
8月8日,河北涿州百尺竿镇毛家屯村,临时寄放的“小院”里,曹叔“小院”里的狗已经被装进笼子。
8月8日,河北涿州百尺竿镇毛家屯村,临时寄放的“小院”里,急救箱和捉狗工具——套杆。不过,这样的工具只针对极端情况,在这一天没有被用到。
8月8日,河北涿州百尺竿镇毛家屯村,临时寄放的“小院”里,曹叔。
8月8日,河北涿州百尺竿镇毛家屯村,临时寄放的“小院”隔壁还有至少两个“小院”,其中一个“小院”的主人在树上比划之前的水位。
8月8日,河北涿州百尺竿镇毛家屯村,临时寄放的“小院”外,狗被装上一辆大货车,车厢内有空调,中国动援队的队员负责全程护送。
8月8日,河北廊坊大厂东马各庄村,曹叔的狗到达新的“小院”,这些狗将在这里生活到曹叔自己在中相村的小院被收拾好为止。
8月8日,河北廊坊大厂东马各庄村,曹叔的狗到达新的“小院”里,贾楠在帮忙卸狗粮。
8月8日,河北廊坊大厂东马各庄村,曹叔抱着狗在新的“小院”里。
8月8日,河北廊坊大厂东马各庄村,“小院”外的一群羊。
——完——
作者蔡星卓,界面摄影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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